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之《创造者》⑤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1899-1986)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
El hacedor
1960
创造者
⑤
开始学习盎格鲁萨克森语法
在五十个世代之后
(这样的鸿沟是时间为我们所有人开凿的)
在维京人的龙从未到达的
一条大河的彼岸,我返回到
那些粗糙而累人的词语
它们,通过一张已是尘土的嘴,
我曾在诺森布里亚[1]和墨西亚[2]使用过,
在成为哈斯拉姆[3]或博尔赫斯之前。
星期六我们读到裘力斯·恺撒
是从罗马城前来发现不列颠的第一人;
在葡萄再次成熟之前我将听到
那谜语的夜鸳啼鸣的声音
和围绕在国王的墓穴四周的
十二名武士的挽歌。
另外的象征的象征,未来的
英语或德语的变奏,由这些词语向我揭示
它们曾有一度就是图像
一个人用它们来颂扬大海或一把剑;
明天它们将归来和复活,
明天fyr将不是fire[4]而是那
驯服而又易变的神的状况
望着它,没有人能免于一种古老的恐惧。
愿赞颂归于那个无限的
由因与果汇成的迷团
在向我呈现那一面
将会令我看见无人或看见别人的镜子之前
它允准了我这纯粹的冥想
冥想一种黎明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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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ortumbria,中世纪的盎格鲁人王国,位于今英格兰北部及苏格兰西南部。
[2] Mercia,公元6-10世纪的盎格鲁-萨克森王国,位于今英格兰中部。
[3]博尔赫斯祖母(FrancesAnne Haslam,1842-1935)的姓氏。
[4]英语:“火”。
路加福音,XXIII[1]
异教徒或犹太人,或仅仅一个人
他的脸孔已经在时光里失落;
我们无法从遗忘中夺回
他的姓名,那些沉默的字母。
对于仁慈,他所知道的只是
一个强盗所能知道的,朱迪亚[2]
把他钉上了十字架。对于以往的时间
如今我们只赶上了虚无。当他
完成最后的使命,死在十字架上时,
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他听见
那个正在他身边死去的人
就是上帝,他盲日地对他说道:
请记住我,当你进入了
你的天国,而那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个终将判决大地上的众生的声音
从可怕的十字架上应许了他
天堂。再没有相交一语
直到他们的结局来临,然而历史
不会让这两人死去的
那一日傍晚的记忆消逝。
哦朋友们,耶稣的这位朋友的
天真,这一派纯洁,让他
从惩罚的耻辱之中
开口请求,并赢得天堂,
正是它一次次把他驱赶到
罪孽与浴血的不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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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圣经》中讲述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一章。
[2] Judea,古巴勒斯坦南部地区,包括今巴勒斯坦南部及约旦西南部。
阿德罗圭[1]
谁也不用担心在不可破解的夜里
我会迷失在公园的黑色花朵
之间,那里的一切都在编织着
慰籍的图案交给追忆往日的情怀
或是交给黄昏的闲暇,秘密的
飞鸟,永远鸣啭着同一首歌,
循环往复的水流和凉亭,
朦胧的雕像和可疑的废墟。
在虚空的暗影里虚空,车房
标出(我知道)颤抖的边缘
框起这个尘土与茉莉花的世界,
让魏尔兰和胡利奥·埃雷拉[2]衷情。
把它们的药香遗赠给阴影的
是桉树:那种古老的香气
超越时间与模糊难明的
语言,为庄宅里的时间命名。
我的脚步寻找并发现那期待中的
门槛。它晦黯的边缘以平屋顶
为界限,而在象棋盘一般的庭院里
间歇无尽的水龙头缓缓滴落。
在道道屋门的另一侧沉睡着
无数人,凭着梦境的作用
他们在空幻的暗影之中成为
浩大往日与死去事物的占有者。
每样物件我都认得,这座古旧的
建筑:层层叠叠的云母薄片
覆在那块灰石之上,后者将自己
持续不断地复制到含混的镜中。
还有那只嘴里衔着一个铁环的
狮子头颅,还有彩色的玻璃
曾向那孩童揭示了不同的华美
分属于一个红的和一个绿的世界。
它们超越机遇也超越死亡
而长存,各有各的故事,
但所有这一切全都发生在那
第四个维度,回忆的时空。
如今在她之内也只在她之内
存在着那些庭院和花园。往昔
守护着它们,在那个环形的禁区
它在同一刻包容了暮星与曙光。
我怎能丢失了那精确的条理
将平凡而珍爱的事物弄混,
它们如今已远不可及,就像
天堂交给初民亚当的玫瑰一样?
来自挽歌的古老忧伤令我
茫然失措,此刻我想到那屋舍
而不理解时间竟是如何过去,
我,这一身的时间,鲜血和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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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drogué,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市,博尔赫斯儿时常在此消夏。
[2] Julio Herrera y Reissig(1875-1910),乌拉圭诗人,剧作家,散文家。
诗艺
眼望岁月与流水汇成的长河
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
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去不返
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
要觉察到清醒是另一场梦
梦见自己并未做梦,而死亡
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不过是那
被称为睡梦的夜夜归来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着
人类的往日与岁月的一个象征,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它不朽而又贫穷。诗歌
循环往复,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时候,在暮色里一张脸
从镜子的深处向我们凝望;
艺术应当像那面镜子
显示出我们自己的脸相。
人们说尤利西斯厌倦了奇迹
当他望见了葱郁而质朴的伊撒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艺术就是伊撒加
属于绿色的永恒,而非奇迹。
它也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复无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镜子,它是自己
又是别的,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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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
MUS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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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科学的精确
……在那个帝国里,绘图的技艺臻于完美,以至单单一个省的地图就占据了整整一个城市,而帝国的地图则是整整一个省。随着时间流逝,这种不成比例的地图不再令人满足,于是各制图院打造了一幅帝国全图,它拥有帝国的尺寸并与之严格对应。除了制图之学的痴迷者以外,后来的世代都认为那种大而无当的地图毫无用处,便不无亵渎地将它弃给了烈日与严冬的摧残。在西方的沙漠里还留存着地图破碎的断片,为走兽与乞丐所栖居;整个国土中再无那些地理科目的其他残余。
苏亚雷斯·米兰达[1]:《明智者游记》,
第四卷,第六十五章,列里达[2],16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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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uárez Miranda,博尔赫斯与阿根廷作家,新闻记者,翻译家卡萨雷斯(Adolfo Bioy Casares,1914-1999)合著作品时所用的笔名。
[2] Lérida,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区(Cataluña)一城市。
四行诗
别人死去,但那发生在过去,
那是对死亡最为仁慈的季节(无人不知)。
可能吗,我,雅库布·阿尔曼苏尔[1]的一个臣民,
会像玫瑰和亚里斯多德一样死去?
出自《马格里布[2]人阿尔莫塔西姆[3]诗集》
(十二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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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bu Yusuf Ya'qub al-Mansur(约1160-1199),摩洛哥阿尔莫哈德(Almohade)王朝的第三位哈里发。
[2] Maghreb,北非一地区,包括濒临地中海的阿特拉斯山地及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利比亚等国沿海平原。
[3] Almotásim,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亦以不同身份与背景见于《接近阿尔莫塔辛姆》(El acercamiento a Almotásim)等小说作品之中。
界限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句,我将不再去回忆,
有一条邻近的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我,
有一扇门,我已把它关闭直到世界末日
在我图书馆的藏书中(我正望着它们)
有某一本我再也不会翻开。
今年夏天,我将有五十岁了:
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出自《铭文》,胡利奥·普拉太罗·埃多[1]作
(蒙得维的亚,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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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ulio Platero Haedo,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
诗人表白他的声名
天空的圆环量出我的光荣,
东方的图书馆争夺着我的诗篇,
帝王们把我寻找,要用黄金填满我的嘴,
天使已牢记我最后的对句。
我才艺的工具,惟有耻辱与痛苦;
但愿我生来就已死去。
出自《哈德拉毛[1]人阿布尔卡西姆[2]诗集》
(十二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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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adramawt,古代南阿拉比亚王国,领有今也门南部和东南部以及整个阿曼苏丹国。公元三世纪后为赛伯伊王国征服。
[2] Abulcásim,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亦见于《阿凡罗斯的探求》(La Busca De Averroes)中。
慷慨的敌人
马格努斯·巴福德[1]在1102年开始了对爱尔兰众王国的全面征服;据说他在离世的前夜受到了都柏林王穆尔谢尔达赫[2]的如下祝福:
愿黄金和风暴与你的军队并肩作战,马格努斯·巴福德。
愿你的战斗在明天,在我的王国的疆场上获得好运。
愿你的帝王之手编织起可怕的刀剑之网。
愿那些向你的剑作出反抗的人成为红色天鹅的食物。
愿你的众神满足你的光荣,愿他们满足你噬血的欲望。
愿你在黎明获胜,蹂躏爱尔兰的王啊。
愿你所有的日子都比不上明天的光辉。
因为那一天将是末日。我向你发誓,马格努斯王。
因为在它的光明消逝之前,我要击败你和抹去你,马格努斯·巴福德。
出自Anhang zur Heimskringla[3]
H·杰林[4]作(18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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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agnus Barfod(1073-1103),挪威国王(1093-1103),曾征战英伦各岛并成为曼恩与众岛之王(King of Mann and the Isles)及都柏林王。
[2] Muircheartach Ua Briain(约1050-约1119),爱尔兰蒙斯特王国国王,1101年自封为爱尔兰王,1102年与马格努斯巴福德结盟。
[3]德语:《挪威列王传补遗》。《挪威王列传》(Heimskringla)为冰岛历史学家,诗人,政治家斯图尔卢松(SnorriSturluson,1179-1241)所作著名散文体史诗。
[4] H. Gering,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
LE REGRET D'HÉRACLITE[1]
我曾是那么多不同的人,却从来不是那个
怀抱着倒下的玛蒂尔德·乌尔巴赫[2]的人。
加斯帕尔·卡默拉利乌斯[3],在
Deliciae Poetarum Borussiae[4], VII,16.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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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语:“赫拉克利特的悔恨”。
[2] Matilde Urbach,博尔赫斯读过的一本现已湮没无闻的小说中的人物。
[3] Gaspar Camerarius,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
[4]拉丁语:“普鲁士诗歌选萃”。
IN MEMORIAM J. F. K.[1]
这颗子弹是陈旧的。
在1897年射向了乌拉圭总统,是蒙得维地亚的一个青年,阿莱东多[2]所为,他在很长时间里没见过任何人,为了告知人们他没有同伙。此前三十年,同一件发射物谋杀了林肯[3],犯下此罪恶或魔法行为的是一个演员,莎士比亚的词语把他变成了马库斯·布鲁忒斯,恺撒的刺杀者。十七世纪中叶,复仇曾用它来杀死瑞典的古斯塔沃·阿道尔福[4],在一场战役的公开屠宰之中。
以前,子弹是别的东西,因为毕达哥拉斯式的转世不仅为人类所有。它曾是东方的长老们受赐的绢绫,曾是摧毁阿拉莫[5]的守将们的炮火与刺刀,曾是割断一个王后颈项的三角形锋刃,曾是穿透了救赎者的肉身与十字架的木头的暗黑的钉子,曾是伽太基军官保藏在一枚铁指环中的毒药,曾是苏格拉底[6]在一个黄昏饮下的平静的酒杯。
在时间的黎明它曾是该隐投向亚伯的石块,它又将是很多我们今天甚至无法想象的事物,可能会了结人类与他不可思议而又脆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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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拉丁语:“纪念J. F. K.”。J. F. K.即约翰·肯尼迪(John Fitzgerald Kennedy,1917-1963),美国第35任总统,1963年被刺杀。
[2] Avelino Arredondo,于1897年8月25日刺杀了乌拉圭总统伊迪阿尔特·博尔达(Juan Bautista Idiarte Borda,1844-1897),生卒不详。
[3] Abraham Lincoln Listeni(1809-1865),美国第16任总统,1865年4月14日被演员约翰·布思(John Wilkes Booth,1838-1865)刺杀。
[4] Gustavo II Adolfo de Suecia(1594-1632),瑞典国王( 1611-1632),1632年11月6日战死于德国吕特岑(Lützen)。
[5] Alamo,位于今美国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San Antonio)附近,原为西班牙殖民者所建的天主教传教站,19世纪初为墨西哥占领,1835年末德克萨斯军夺取此地,1836年2月23日至3月6日,驻扎在此的少数守军面对数千名墨西哥军队的围攻,在殊死抵抗后全军覆没。
[6] Sócrates(约公元前469-公元前399),希腊哲学家,被雅典法庭判决饮毒堇的酒汁而死。
结语
上帝希望这本杂集(它是由时间,而不是我,编集的,并且收入了过去的篇什,我未敢擅改,因为我是以另一种文学概念写作它们的)本质上的单调较之主题的地理或历史多样性不那么显眼。在我付诸印刷的所有书籍里,没有一本,我相信,像这本放纵与混乱的《诸论汇编[1]》这么个人化,恰恰是因为它充满了指涉与篡改。我经历的事情很少而阅读的很多。更好的说法是:我经历的事情很少有比叔本华的思想或英格兰词语的音乐更值得记忆。
一个人打算进行描绘世界的工作。随着时间流逝他在一个空间里安置了州省,王国,山峦,海湾,舰船,岛屿,鱼群,居所,工具,星辰,马匹与人的形象。在死前不久,他发现这线条纵横的耐心的迷宫构成的是他自己的脸相。
J. L. 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0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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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ilva de varia lección,借用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作家,人文主义者,历史学家佩德罗·马希亚(PedroMexía,1497-1551)的著作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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